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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研究银信20多年,他为何遗憾“迟了”?|南方深读


聊到银信,总离不开那段风雨飘摇的岁月,与一个个谜一样的故事。

说起自己的上半生,李柏达总要谈起银信,好像自己的一生必将与这些发黄的家书、尘封的故事紧密纠缠,不可分离。

江门五邑地区的银信,是海外华侨通过民间机构汇寄回国的汇款暨家书,是一种信、汇合一的特殊邮传载体。在潮汕地区,它们被称作侨批。

专注银信收藏研究20多年,李柏达被称为江门民间银信收藏研究“开路人”。

他靠着对银信的深入研究,帮助过许多海外华侨华人寻根问祖,也让更多人认识并见证老一辈海外侨胞浓厚的家国情怀。

其中,包括他与许多学者一起,解开了困扰美国汉学界100多年的Dean Lung(译为“丁龙”)谜题;也包括凭银信上的信息,找到了自己曾祖父李云宏在古巴的墓。

李柏达是五邑银信文化的传播者。受访者供图

银信中的故事,也被李柏达记录了下来。

2015年,他出版银信专著《古巴华侨银信——李云宏宗族家书》,以家族三代86封古巴华侨家书为基础,讲述了一个古巴华侨家族的百年奋斗史。

2017年,他编著的《世界记忆遗产:台山银信档案及研究》出版,书中包含了大量银信档案、银信邮史研究论文、台山银信故事等,展现丰富多彩的银信文化,描摹了侨乡文化的斑斓面貌。

如今,60岁的李柏达依然身兼多个侨界职务,包括江门市华侨历史学会副秘书长、台山市银信文化研究会会长、台山市台城街道办侨联副主席。他希望,继续通过策划举办五邑银信的相关展览,向社会各界传播银信文化。

而他斥资修复的三益碉楼和三兄碉楼,将一如既往欢迎海内外的高校和研究机构造访,成为各地学者研究和开发利用银信文化的重要基地。

着迷

艰难邮路见证世界近现代史

在江门地区,李柏达是民间最早收藏银信的爱好者之一,但他很遗憾没有早一些认识到银信的价值:“我从21世纪初才开始收集银信,其实已经迟了。”

作为著名侨乡,江门民间散落了大量银信。但早年人们对银信认识不深,有人把银信当废纸一样成捆成袋按斤贱卖,有人在搬家盖房时直接丢弃,有人因保管不当导致银信毁坏严重。

李柏达家里也存了大量银信,一开始存放在温边村祖屋房阁的“金山箱”中,这些箱子是他出洋谋生的曾祖父从古巴带回来的。小时候,出于孩童好奇的天性,他总爱像玩寻宝游戏一样翻找“金山箱”,但他当时并不知道,从箱子暗格翻出来的家书就是“宝”。

上世纪80年代,全国上下兴起了“集邮热”。在台山华侨中学上高中的也迷上了集邮,但是“学生哥”的购买力有限,在那个一毛钱可以买一顿饭的年代,买一张面值8分钱的邮票总要多加考虑。

囊中羞涩的李柏达想起祖屋的家书,他记得信封上就有邮票。于是,他回到家中,搜罗“金山箱”中因年代久远而脱落的邮票。

直至2003年,热爱集邮的李柏达到四川绵阳参加亚洲国际邮展,而展出的邮集中有一些红条信封,跟祖屋的家书颇为相似。深入了解后,他才惊觉家中的书信是宝贵的银信。

此后,李柏达有意收藏银信,祖辈留下的200多封银信成为他收藏之路的起点。他一次次在邮票硬币交易中心、古玩店、拍卖平台和华侨后人手中购买银信,逐渐痴迷于理清银信邮路、挖掘银信故事。

李柏达提到,把银信从国外寄到五邑各地,再把回信送到国外的侨胞手上,当中过程相当漫长、艰难,其中的邮路更是见证和记录了中国甚至世界的近现代历史。

“尤其是有关滇缅邮路、驼峰航线、飞虎队的银信,见证了抗日战争时期台山人民乃至整个中国的抗战血泪史。”李柏达说起他收藏的一封1944年6月9日由美国纽约寄出的银信。

信封两面密密麻麻的邮戳显示,它于6月10日在纽约检查封条,途经驼峰航线、重庆,1945年4月5日到达台山。然而,因当时台山沦陷,信被退回。直到1946年11月9日,广州邮局写上批条“再送台山”交给中国银行台山分行。这封银信走遍千山万水,经历2年5个月,终于送到了收件人手上,可以说是见证了台山从沦陷到抗战胜利的历史。

李柏达收藏了一封抗日战争时期从台山寄出,经“驼峰航线”寄往美国的家书。 叶芷晴 摄

李柏达收藏了一封抗日战争时期从台山寄出,经“驼峰航线”寄往美国的家书。 叶芷晴 摄

2013年,中国“侨批档案——海外华侨银信”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记忆遗产名录,银信价格随即水涨船高,各地收藏家争相求购,一封昔日只卖几十块的银信有可能在拍卖会上被哄抬到几万块,购买难度大增。

比如,李柏达谈到,数年前他在一个网站上拍卖清代一枚寄台山白沙的实寄封,虽全力投标,但最后被别人拍走。因此,他对信封上的“旺记信馆”留下深刻印象。后来,在应央视专题片《寻找丁龙》节目组之邀,佐证马万昌的后人所提供的信封的真实性时,才能迅速找出相关资料。

银信中的故事,也被李柏达一一记录下来。

2015年,他的首本银信专著《古巴华侨银信——李云宏宗族家书》出版,在书中,他以家族三代86封古巴华侨家书为基础,解读每一封家书产生的历史背景、邮路、邮戳等,讲述了一个古巴华侨家族的百年奋斗史。

2017年,他编著的《世界记忆遗产:台山银信档案及研究》一书出版,书中包含了“2014广东省集邮展览”金奖加特别奖五框邮集《广东五邑银信(1896—1949)》复印件、台山现存50家银信机构遗址及相关的银信档案、银信邮史研究论文、台山银信故事等。

李柏达已出版两本书。 叶芷晴 摄

李柏达已出版两本书。 叶芷晴 摄

除了出版书籍外,李柏达还向台山银信博物馆无偿捐赠了2000多份珍稀的银信资料,自费45万元修复用来展示银信的三益碉楼,以及自费超100万元到全国各地举办银信展。

2023年,因长期致力于银信的收藏、保护、研究、传承和开发利用工作,李柏达获评“广东好人”。他希望,能有更多人参与到银信的保护与研究中。

成为知名的“银信迷”后,李柏达经常被人问:“在你收藏的银信里,哪一封最重要?”他觉得这个问题难以回答。在他眼里,每一封银信都是独特的、珍贵的,买卖的价格有高低之分,但银信的内容不分贵贱。

心血

打造自己的银信“数据库”

有意收藏银信的同时,李柏达着迷于银信背后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因此投入了大量心血研究银信,挖掘其中的学术价值。

他不仅谨慎修补损坏的银信,记录整理银信内容,还经常背着相机、带着笔记本到城里乡间各侨墟,走访调研现存的银信机构,采访银信的持有者和宗族成员。

在李柏达看来,银信的寄收时间、邮戳、邮票、邮路、信件内容等,往往包含了大量历史、文化、社会、金融等信息。“从不同角度研究同一封银信,可以有不同的发现。银信是永远研究不完的。”李柏达说。

比如,对银信邮路的研究,在确认“丁龙”身份的过程中就派上了用场。

“丁龙”是英文名“Dean Lung”的译名。1901年,作为时任哥伦比亚大学校董、美国奥克兰原市长Carpentier(卡朋蒂埃)仆人的丁龙,把辛苦攒下的1.2万美元捐给哥伦比亚大学,支持该校开设汉学研究,推动该校成为全美最早开启汉学研究的高校。可以说,“丁龙”开了中美两国民间文化交流的先河。

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东亚语言与文化系入口的丁龙肖像。王海龙 摄

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东亚语言与文化系入口的丁龙肖像。王海龙 摄

近数十年来,丁龙的身份始终困扰着许多中美学者。他的真实中文姓名是什么?籍贯在哪里?作为开启中美民间文化交流先河的人,他后半生的生活怎样?中美不少学者努力还原“丁龙”的人生图景,央视《新闻调查》栏目也以此为选题,拍摄专题片《寻找丁龙》。

2020年5月初,李柏达收到了央视专题片《寻找丁龙》节目组发来的一张照片。图片中是一枚泛黄破旧的信封,上面书有中英文,英文是“Dean Lung,Bark Sha Post Office,Sun Ning,Canton,China”,中文是繁体字的“广东新宁白沙旺记信馆交千秋里村进隆万昌收”。信封正反面共有3个邮戳。

这枚信封在当时是揭示“丁龙”身份的重要证据之一。节目组希望李柏达能帮忙鉴别图片中信封的真伪,并分析其中的信息。

卡朋蒂埃写给“丁龙”的信的信封。受访者供图

卡朋蒂埃写给“丁龙”的信的信封。受访者供图

信封来自已故台山人马万昌在美国的后人。2020年4月,他们告诉台山侨务部门,他们手上有4份可以确认“丁龙”身份的书信。当时,马万昌后人出于防疫需要,暂不能携书信和信封到中国进行鉴定。

李柏达向节目组指出,信封所写的“旺记信馆”成立于1904年,是清代台山白沙地区一家信馆,代理邮政兼接驳华侨书信业务。当时大清邮政规定,外国寄来的信件需要由兼办邮政的商号担保收信,再转交给收信人。

“能写出‘旺记信馆’这个清代邮政代办机构的人,一定非常熟悉当时台山邮政的运作。这是很难作假的。”李柏达说。

信封上的邮戳也引起了他的注意。正面残戳显示,这份信是1907年9月由美国“GALWAY”(高尔威)邮局寄出;背面盖“广东(白)沙·丁未九月十九日”(1907年10月25日)单圈干支日戳,另盖“广东白(沙)·丁未九月廿日”(1907年10月26日)单圈干支日戳,这意味着这封信是1907年10月25日到达白沙邮局,次日投递,符合邮政操作规程。该枚信封从寄到收一个多月时间,与当时美洲寄台山的邮程基本吻合。

李柏达还以收藏的大量银信信封作为佐证,指出“进隆万昌”指的是同一个人,而不是两个人。因为按照当时的写信习惯,如果信是寄给两个人,那么收信人分左右两行并列竖写。但信封上的“进隆万昌”是竖写一行,因此可以判断是一个人名。而“进隆”的台山话读音,与“Dean Lung”的英文读音一致。由此可见,“进隆”“万昌”以及“Dean Lung”是一人。

2023年10月,马万昌后人回到中国,在千秋里的祖居中找到马万昌年轻时的照片。这张照片与人们所熟知的“丁龙”画像基本一致。这一发现再次证明,以李柏达为代表的学者们对“丁龙”就是台山人马万昌的判断是正确的。

马万昌后人回到中国,在千秋里的祖居中找到马万昌年轻时的照片。叶芷晴 摄

马万昌后人回到中国,在千秋里的祖居中找到马万昌年轻时的照片。叶芷晴 摄

证实“丁龙”身份,不是李柏达一人的功劳,是中美两国许多学者长年接力的结果。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对银信的深入研究,成为“找到丁龙”的一大助力。

正如李柏达所言,“他们给我的是一个信封,我找的资料是一个‘数据库’”,打造这个“数据库”,李柏达花了近20年。一双能辨别书信真伪的火眼金睛,靠的是长年累月收集银信和参加邮展,背后是矢志不渝的热爱与坚持。

寻亲

百字银信里的团圆希望

一纸银信,承载着海外游子对故里亲朋的一片深情。历经百年岁月的银信,依然能把远离家乡的华侨和在家乡的亲人连在一起。

在台城街道侨联工作的多年间,李柏达经常为港澳台侨寻亲寻根。他认为,银信提到的寄件人、收件人的姓名、地址等信息,是后人寻根寻亲的依据之一。

有一个寻亲案例,让李柏达记忆尤深。

2017年3月,马来西亚华侨李福昌、李福强兄弟及家眷一行回到祖籍地台山寻根问祖,希望能找到已故父亲李齐享出生长大的村子和在世亲人。在热心人的引荐下,他们找到李柏达求助。李柏达根据李福强提供的一个模糊的地名、父亲姓名和所说台山话的口音,带他们来到冲蒌镇一条村中。

一名叫李耀华的村民提到,祖屋中存有族谱和银信,可能会有李福强兄弟亲人的线索。李柏达仔细研究李耀华找出的一叠叠银信,根据书信内容得知,该村在20世纪的时候确实有不少人到马来西亚开店谋生,但这些银信都没有直接提及李齐享,不能佐证他就是本村人。线索几乎要断绝时,村中一名90多岁的老人李春球赶来,说他正是李齐享的宗亲,并讲起了家族的出洋故事。至此,李福强兄弟终于与家乡亲人团圆。

临别时,李耀华希望李福强兄弟能帮忙,根据李柏达分析的银信信息,在马来西亚帮他寻找失联多年的亲人。后来,按照银信上提及的相关地址,李福强兄弟也为李耀华联系上国外的亲戚。

李柏达出资出力修复的三益碉楼(右)和三兄碉楼(左),保存陈列了众多珍贵银信。 叶芷晴 摄

李柏达出资出力修复的三益碉楼(右)和三兄碉楼(左),保存陈列了众多珍贵银信。 叶芷晴 摄

实际上,李柏达本人也曾根据家族银信的信息,完成了一次寻墓,那是他曾祖父李云宏在古巴的墓。

根据李柏达家中现存资料的记录,他的高祖父李俊衍在19世纪末到美国修建太平洋铁路,后来想把儿子李云宏也带到美国,但因时局限制,李云宏只能在1905年移民古巴谋生。

在往后的数十年中,远在古巴的李云宏及弟弟李云宽、二儿子李维亮通过银信与台山的亲眷保持联系,往家乡传递平安音信以及托寄钱物。在1963年、1968年和1975年,李云宏、李云宽、李维亮相继在古巴离世后,再无银信寄往台山家中。

研究银信多年的李柏达,一直很想探访祖辈落地生根的第二故乡。终于,2018年6月末,他从香港飞到莫斯科,再转飞古巴首都哈瓦那,开启异国寻亲。

根据家中银信所写的地址,他去到李云宏、李云宽、李维亮离世时所在的卡马圭。令李柏达没想到的是,他在卡马圭祖屋附近与李维亮好心收养的养女相认。这位古巴“姑母”告诉他,李维亮就葬在卡马圭中央墓园。

来到墓园,档案室工作人员为李柏达查到李云宏、李云宽、李维亮的名字、死因及墓地的位置。看到墓位破落残旧,印着先辈姓名的瓷片早已脱落,李柏达潸然泪下:“他们背井离乡,远涉重洋来到这里谋生,将一生的积蓄寄回家乡,缔造了一个富裕的侨乡社会,最后却魂归在这无名碑下。他们就这样默默地望着遥远的东方,梦回故乡。”

在人生最后时刻的李云宏,也许会想起1925年。

那一年,离乡二十载的他终于能抽出时间回台山一趟。他乘着新宁铁路火车到大亨车站,下车步行一段路就能回到温边村家中。从古巴带回来的“金山箱”很沉,那里面装满送给亲友邻里的礼品,要几个乡里帮忙才能抬起。

他沉浸在荣归故里的喜悦之中,忙着摆酒宴客、为孙子煮刮头酒、筹备建新屋。他拉着家人的手,说了很多话,不用把满腔思念浓缩在一封百余字的银信中。

但也幸好还有这些银信,幸好他的家人把银信妥帖收在“金山箱”中。多年后,他的曾孙李柏达会打开箱子,拆开信,破解那些看似“鸡毛蒜皮”的家事中藏着的情感密码和家国情怀,还原一段又一段华侨爱国、爱乡、爱家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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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叶芷晴

策划:何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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