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树斌生前照片。(视觉中国/图)
案件再审时的主审法官、时任最高法审委会专职委员胡云腾曾撰文说,该案的审理,创下了最高院指定异地复查刑事申诉案件的先例。
本文选自2月14日南方周末创刊35周年特刊·南周人物
文 |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邱枫 王亮
责任编辑 | 钱昊平
临近春节的下聂庄村,各处挂起了红灯笼,村委会门前的大槐树上还箍了一圈红绸缎。
不远处聂树斌家的房子,一年前刚翻新过,水泥砌过的墙面,锃亮的红瓷砖,乌黑的大铁门,正门上方镶有“鸿福吉祥居”五个字。
尽管已经离世24年,但聂母还是在家里给聂树斌留了房间,后来翻修房子的钱,则是用聂树斌的生命“换”来的。
1974年,聂树斌生于河北省石家庄市鹿泉县(现鹿泉区)申后乡下聂庄村,1995年,21岁的聂树斌被执行死刑,法院认定的罪名是强奸和故意杀人。
十年后,疑似“真凶”王书金出现,后又经过长达11年的等待,聂树斌获得平反,聂家获得268万元国家赔偿。
这桩“一案两凶”的蹊跷事,2005年被曝光后,就持久搅动着司法系统的神经,最终成为里程碑式的案件。
案件再审时的主审法官、时任最高法审委会专职委员胡云腾曾撰文说,该案的审理,创下了最高院指定异地复查刑事申诉案件的先例。
南方周末报社2005年亦迅速跟进报道该案。随后十多年,陆续刊发了21篇报道、4篇评论、3篇记者手记。聂树斌案的走向,南方周末始终关注。
▲(小尘4x/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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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怎么样?”
聂母张焕枝已经75岁了,这个冬天来临之前,她离开了居住数十年的下聂庄,搬到石家庄市区,与女儿同住。
儿子聂树斌被执行死刑之后,张焕枝与老伴聂学生既要忍受内心的痛苦,又要承受外界的压力,一路坚持到儿子平反。家庭放晴了,老伴却在一年后离开了人世。
聂学生去世后不久,张焕枝就搬到了女儿家。此前,女儿聂树慧一直想让张焕枝搬到城里住楼房,但张焕枝没答应,一聂家的邻居告诉南方周末,张焕枝说她怕打扰女儿女婿。
邻居们一度也怕“打扰”聂家人。多年来,他们不敢主动跟聂家人提起聂树斌的事,只有等到聂家人自己提,邻居才敢说。
邻居王金瑞脑海里有关聂树斌的最后画面,还停留在1994年9月的一天,正好是中秋节,聂树斌去收庄稼,他拿着农具,一边跑,一边往后扭头。
前几天,已有疑似便衣到村里暗中调查,“问那孩子(聂树斌)怎么样?”
节后第三天,警察带走了聂树斌,理由是其涉嫌在石家庄西郊奸杀了一名女子,次年4月,河北省高院二审判处聂树斌死刑。
被警察带走前,聂树斌刚从技校毕业不久,在厂子里才上了几个月的班。聂学生也是厂里的正式职工,聂家在村里条件尚可。
但聂树斌“出事”后,聂家就变了,聂学生试图服毒自尽,被人发现后,虽救回一条命,但落下了偏瘫。10年后,有媒体记者在聂家看到有的床单“由两块布拼接而成”,聂学生穿的布鞋只要4.5元。
王金瑞对南方周末说,在村民眼里,聂树斌是个老实安分的孩子,很多人都不相信他会犯事。
此后十多年,在王金瑞的记忆中,只要一提起这个话题,张焕枝就掉眼泪,逢年过节尤其如此。
2
“似信非信,痛苦不已”
直到2005年,两名河南商报记者突然造访聂家。先是将信将疑,之后张焕枝觉得儿子是冤死了,这才决定申诉。
其中一个记者名叫楚阳,是河南商报跑公安口线的记者,偶然间听到了“一案两凶”之怪事。
2005月1月,一个叫“王书金”的嫌疑人在河南荥阳落网,最后供称自己曾在河北奸杀数人,有一起发生在1994年,地点位于石家庄西郊,受害人康某某。
王书金被带回河北指认现场时,为民警领路的村干部表示很惊讶:“这案不是早破了吗?凶手1995年就执行死刑了。”
楚阳听说这件事后,立即告诉了报社总顾问、实际行使总编辑职权的马云龙。
“我最早的动机很简单,就是要做一个好新闻,一个大新闻。”时年60岁的马云龙决定派记者采访报道。楚阳与经常做调查报道的同事范友峰一起领了这一任务。
范友峰对南方周末回忆,出发之前,他们不知“聂树斌”这个名字,也不知他家在哪里。到了河北之后,他们走访工厂,又问了众多出租车司机,跑了十几个村委会,最后“真问到了”。
两名记者第一次走进下聂庄时,聂学生已经偏瘫,他们让村干部将张焕枝约了出来,面对两人,张焕枝不解地问他们:“河南商报的,找我干吗?”
范友峰委婉地说,他们发现一条线索,“可能跟你儿子有关系”。张焕枝下意识地回答“我儿子被枪毙了、认罪了”。范友峰解释“可能里面有出入”,张焕枝有些不敢相信。
“有没出入,咱先不说。有一点是,你先别思想有波澜,别感到惊奇。”范友峰把采访内容向张焕枝透露了一部分,“她脸上的表情,从惊奇,到吃惊”。
访遍警方、律师、聂家、受害者家属,首篇报道刊发后,轰动全国。马云龙也驱车四百多公里,从郑州赶到聂家,他第一次见到的张焕枝,是“一个精神上几乎完全被摧垮的农村妇女”。面对儿子可能蒙冤,张焕枝似信非信,痛苦不已。
张焕枝原先给一些人留下了“不敢说话”的印象,而从那之后,她几乎每隔一阵子都要去石家庄甚至北京,找有关部门反映问题,车票不知不觉攒了一大沓。
越来越多的媒体关注聂树斌案。“做新闻应该中立,应该做一个观察者和报道者。”马云龙说,但对案情越了解,他发现自己无法保持彻底的“不介入”了,他帮聂家找了河北律师李树亭。
接着,聂母和律师也联系了郑成月。郑时任河北广平县公安局副局长,王书金供述的一起凶案就由他侦办,他亦是最早知道康某某案存在“一案两凶”的人之一。
3
“受害者”家属相助
困难远远超出想象。张焕枝到法院申诉时,法官说由于他们没有递交案件的判决书,法院不能受理,但聂树斌家属从未收到过判决书。
代理律师李树亭多次去法院索要判决书,却屡被拒绝,想找当年的辩护律师要,对方称时隔10年,判决书已经丢失了。
眼看快走进“死胡同”时,媒体的报道称,聂家遇到了“神秘人”,一“神秘人”用特快专递把判决书寄给了他们。
事实上,这是一个被迫编造的“谎言”。李树亭多年之后解释,判决书就是他从受害者康某某家属手里拿到的,但他当年不想让自己成为焦点。
拿到判决书并不容易,李树亭最开始与康家接触时,家属对聂家律师反应激烈,严词拒绝。
李树亭尝试在一起维权事件上给受害者家属以帮助,之后,他们逐渐愿意与他交流了。李树亭借机对康父说了一句心里话:“女儿被杀,你当然希望报仇,但假如枪毙了的聂树斌不是真凶,而真凶另有其人,你所提供的这个判决书,有可能帮助你找到真正的凶手,使真凶受到惩罚。”
后来,受害者家属一声不响地把判决书藏在一叠材料里,交给了李树亭。李树亭一口气复印了20份。他知道,家属可能也不希望外界知道判决书来自他们。
申诉终于被受理。第一个转机出现在2007年11月,最高人民法院答复张焕枝,根据分级负责处理申诉案件的规定,申诉已由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处理。
“河北的案由河北查?”此后7年,媒体追问聂案进展,几乎成为每年全国“两会”的“保留节目”。
2014年全国“两会”期间,河北省高院院长卫彦明公开回应:“如果最终确定不是王书金作的案,就没有必要核查聂树斌案。”
不少人认为,对聂案来说,这是一个悲观的信号。因为当时,王书金案似已尘埃落定,先是邯郸市中院一审以故意杀人罪、强奸罪,判处王书金死刑,判决书对聂树斌案只字未提。
河北省高院后又于2013年维持原判,并认为王书金不是聂案真凶,理由之一是其对一些“关键、隐蔽性细节”未能供述。
张焕枝陷入悲伤。
马云龙鼓励她坚持:“不会再有更坏的情况了,他们总不会把你的儿子从坟墓里拉出来再枪毙一次。”
过去十余年,马云龙尽量克制自己,希望不要“太过出头”,但事情的复杂,让他往往未能如愿。后来他实际上成了聂家的参谋,“聂家非常相信我,我已经超出了原来报道者和观察者的身份,成为当事人之一了”。
其间不少学者也站了出来。2007年,中国政法大学一名教师在《南方周末》刊发评论称:“即使王书金不是杀害康某的真凶,……只要控方的证据无法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条,只要对证据链存在着无法解释的合理怀疑,那么就可以说,聂树斌是被错杀的。”
另一位参与该案代理的律师刘博今,则带着张焕枝到法院,询问为何不让阅卷,“卷宗早晚都会公布于天下,卷宗越是不让律师看,里面问题越大”。
各方关注下,第二次转机来了,并且在新中国司法史上前所未有。2014年12月,最高法院决定该案异地复查,任务随后交给了山东省高院。
山东高院让律师翻阅了所有卷宗。复查期起初是半年,此后4次延期,最终拉成一年半。每次,张焕枝都往山东跑。
下聂庄的村民都觉得张焕枝很坚强,否则早就撑不下去了,她一边申诉,一边照顾丈夫,两人没有其他经济来源,唯一的收入就是聂学生的退休金,而一申诉,就是十多年。
4
“如果见到孩子,就可以带给他”
一路走下来,马云龙感到张焕枝在蜕变。在一次最高法院法官参加的会议上,张焕枝发表了“非常坚定、非常强硬”的发言。她说,如果最后判决用的是“疑罪从无”,她不接受,她认为儿子根本就没有杀人。
2016年6月8日,张焕枝收到了再审决定书。不过,落款不是山东高院,而是盖了最高人民法院的章——该院决定提审聂树斌案。
在此之前,最高法再审提审刑事案件并宣判的,自1949年以来仅有一起。
2016年12月2日,最高法开庭宣判:聂树斌无罪。判决书载明,聂树斌有罪供述的真实性、合法性存疑,有罪供述与在卷其他证据供证一致的真实性、可靠性存疑,并且,本案是否另有他人作案存疑。
宣判那天,马云龙在家中观看了媒体的视频连线。他发现,聂学生此前几乎都是家里来了客人却不说话的,而现在,“我看在视频里他说了这么多话,是我认识他十几年来从来没有过的”。
下聂庄村的村民都知道了聂树斌平冤的消息。村民聂志敏回忆,那会儿,聂学生见到谁都很高兴,他本来不吸烟,但那几天一支支地掏出了很多烟发给乡亲们。
聂案改判数日后,张焕枝组织了一场聚会,以答谢十几年来帮助过她家的人,地点就在下聂庄,一名参与聚会的媒体人记得,那天大家给聂树斌上了坟。离开当地时,雾大得出奇,车不得不驶出高速路,辗转抵达终点。
一年半之后,2018年8月,聂学生去世,终年73岁。张焕枝特地给他烧了一份聂树斌的再审判决书,她说:“如果父亲见到孩子,就可以带给他。”
张焕枝忙完后事就去了女儿家,之后她给邻居王金瑞打过一个电话,说春节不回了,等年后天暖和了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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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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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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