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华讯方舟，一家在卫星通讯领域被列为全球TOP10的民营企业；大族激光，全球激光设备产业主导者。
今年5月起，著名经济学家周其仁携手佛山市工商联、南方日报及佛山企业家观察团，走进北京、深圳、青岛、长沙等地进行调研。华讯方舟、大族激光是调研团队走访的第一批深圳企业。
周其仁认为，像华讯方舟一样，敢碰太赫兹等前沿的通讯技术，是中国企业下一步需要做的事情；大族激光进入实体经济的能力强，擅于把技术和不同行业结合，“地面作战”能力令人佩服。
两家深圳企业的创新探索，给佛山企业带来了哪些震撼与启发？本文收录了佛山企业家观察团的讨论发言。
“深圳创业者敢于追求比较大的梦想，希望达到万亿级、千亿级的产值。而佛山的企业是善于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慢慢推进自己的创新。”一天内走访了华讯方舟集团（下称“华讯方舟”）和大族激光智能装备集团（下称“大族激光”）两家深圳企业后，日丰企业集团有限公司副总裁李白千感慨道。
一个进入了鲜有民营企业敢于触碰的通讯行业，探索颠覆式创新；一个凭借强大的“地面作战能力”，以应用式创新开辟多个产业市场。以华讯方舟和大族激光为代表的深圳企业，为何会具有这样的创新魄力？近距离接触两家企业，带给佛山企业家怎样的思考？
在制造业大市佛山，创新是最受企业关注的话题。在坐拥大批传统产业的背景下，佛山应该如何用创新来引领传统产业焕发新的生机，并不断培育新的创新价值点？更重要的是，如何进一步优化佛山的创新氛围，培育敢闯敢试的土壤？
对标创新之都
佛山企业如何“仰望星空”
“在深圳有这样充满活力的企业，跟我们在佛山看到的企业确实不一样。大家各有千秋，并不是说谁好谁坏。”
鲍杰军：在深圳有这样充满活力的企业，跟我们在佛山看到的企业确实不一样。大家各有千秋，并不是说谁好谁坏。我认为这两家企业给我总体的印象是特别有活力，两家企业的创始人都很有情怀、激情、梦想，他们做的事情都是有追求的事情。这跟我们在佛山按部就班可能不太一样。
华讯方舟在做的太赫兹这个新的方向，是凭着情怀往前跑。他目前的经营状况可能是通过各种方法向太赫兹这个业务输送弹药，坚持往前走。深圳这些创新者，就是想方设法找到资金来支持他想做的东西，期待着万一成功了。但是我心里对此也有思考，在这种经营方式下，企业不是完全按照市场化的方向往前走，可能依靠政府的支持，未来会怎样发展？
李白千：华讯方舟的创始人很不一般，他有很新的想法，在坚持往更高科技领域进攻的同时，他又懂得“退而求其次”，把稍微难度没有那么大的技术实现产业化，从而支撑更高难度技术的开发。比如在ku、ka波段兼容卫星地面网络方面，他们做到了全球市场占有率第一。利用ku、ka波段，他们实现了人体安检仪等产品的生产和销售。
华讯方舟带给我的感触是，深圳的创新意识是比较高的，站的起点也高，创业者敢于追求比较大的梦想，希望达到万亿级、千亿级的产值。这种胸怀是我们佛山的企业家所欠缺的，佛山的企业家是善于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慢慢推进自己的创新。如果要跨出很大一步，特别是还看不清楚前景的时候，对佛山企业家而言非常难。而深圳的土壤就让企业家有敢闯的勇气。正如周其仁教授所说，这些企业中，有失败的，但同时也肯定有成功的。重要的是，这里有土壤让大家敢于闯。
深圳的企业既有仰望星空的能力，也能脚踏实地做好自己的工作。华讯方舟创始人站在很高的起点，有很大的梦想，同时他也在落地推动ku、ka波段的产业化；大族激光一边在推动万瓦级激光设备的研发，一边把激光加工方式进行多种演变，应用到多个领域，将可以产业化的部分，成功利用深圳很好的产业配套来实现产业化。
新技术的探索
如何实现最大限度产业化
“新技术已经有了，用什么模式进行产业化？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是角色分配。科学家带着科研的心态，这跟做产业者的心态有很大的区别。谁来决策技术路线和市场？这必须要平衡好，才不会走弯路。”
张伟明：我所在的企业星联精密，主业是做模具的，1993年开始到现在，做了整整30年。现在，做模具的规模体量相对有限，但是它的利润空间还是有一点。我们现在做到2亿多元的规模，有5000万元左右的利润，我们之前新增了4亿元的固定资产投资，包括产房和装备，希望能够做到4亿—5亿元，做到4亿—5亿元时利润相对比较可观。
大族激光发生器使我联想到我现在做的新项目，一个已经做了4年的项目。项目源自华南理工大学一位教授的科技成果，该教授同时也是工程院院士。这个新项目是将院士的科技成果进行产业化，我们专门成立了一个公司把这个技术进行产业化，从2015年开始做到现在。周其仁教授说到，企业刚开始创业的时候，可能比较高调，我们这个项目是无法低调，因为技术成果本身就很高调了，拿了专利金奖，又是国家技术发明奖。
这个新项目做的是压印技术，是对于高分子材料的一种新的成型原理，过去的成型原理已经用了100多年了，它是把高分子材料熔融塑化到能够输送，这也是目前注塑机的成型原理。注塑机对于我们行业的作用就相当于激光发射器对于激光行业的作用，它可以用在很多产品上面。塑料制品、管材、薄膜等都离不开材料的熔融塑化。而我们现在做的新成型技术，有别于原来的一个成型原理，它的加工范围更宽了，加工材料的性能也有很大的提升。
新技术有了，用怎样的模式做产业化？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是角色的分配，作为原理发明者的院士，他是行业的泰斗，有卓越的成就。但是在产业化的时候，他未必能够把握得住。科学家很多是带着一种做科研的心态，这跟我们做产业的心态有很大的区别。我们将来有这方面事情，一定要注意角色分配，包括某个方面的技术路线或者市场，谁来负责决策？科学家当然也很想把事情做成，也投入了很大精力，问题在于商业决策的角色和以前做科研的角色不同，在判断上可能存在很大出入，取得的效果会不一样。作为企业家，我们是思考怎么样先把技术落地，在循环当中，再去一步一步升级。企业要先生存再发展。这一块必须要平衡好，企业才不会走弯路。
叶永楷：大族激光在2017年做了很重要的产业布局，对于消费变革，特别是在手机行业的爆发性增长，把握得很准。同时，大族激光把激光技术很广泛地对接了很多的产业。
以陶瓷行业来说，十几二十年前所有的瓷砖都是靠人盖章的，大概在三四年前的时候，新明珠全部换上了激光打码，而且可以溯源。每一片砖用激光打上的码都留有痕迹，每卖出去一片砖，都可以凭此溯源。而且新明珠在2014年的时候建了一个智能化工厂，也是中国陶瓷行业首个绿色智能制造工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创造了六个第一，其中一个就是扫码系统。大族激光其实跟陶瓷行业还没有对接上，我们用得更多的是另一个品牌。中国现在有陶瓷企业超过3000家，几千条生产线，每一条生产线最少都要一台激光打码机，如果是产量大，还需要两台，这也是一个很大的市场。我认为激光可以应用到很多产业。
吴艳芬：所谓隔行如隔山，我们走访了高大上的科技企业，但是在应用层面我也很受启发。我原来以为高科技企业跟传统服装行业没有什么关系，今天却感觉到自己眼界太小了。服装行业此前一直在强调推行机械化、智能化困难，目前也很少用到机器替人，只有电脑裁床环节可以用机器代替部分的人力；但是在车缝、包装特别是设计环节，使用的软件还很不智能；在人力建模、大数据的收集、提取、分析等方面，我们都是很茫然的。
今天调研完企业以后我看到了希望。看到华讯方舟的安检门在测试功能时，我向他们询问这个能否运用在内衣上，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而且他们正在推进一个类似项目，此前也收到过相关的需求。如果这个技术可行，将解决我们很大难题。
接班人的烦恼
传承的困境与创新的迷茫
“到底一家企业的董事长对技术的了解和参与的程度需要多高？企业的研发方向是怎么定的？怎么开展的？再延伸一下，企业的接班人是否也需要对技术有了解？研发的时间越长，深度越深，其实接班人越难接手。”
周建新：周其仁教授在谈话中讲到“简就是美”这个观点，我发现这跟我自己这两年做的一些经营决策是相反的。我们公司是生产应用在线路板上的铜球。每台手机里都有绿色的线路板，这个板看上去是一整块，但是里面其实有很多不同产品。在制作线路板时，用激光打出小孔以后，再电镀铜球去连接每一层电路，这就是铜球的作用。
承安铜业从1992年开始做铜球，做了20多年，直到2017年之前都是单一工厂、单一行业、单一产品。一讲到铜球我们都是响当当的，目前公司最大的优势在于产品已经占全世界1/3的市场份额，但是最大的劣势也在于此，最大的优点也是最大的缺点。我接班以后，90%的精力放在这个产品上，但是我没有信心再去提升10%。这也是企业传承遇到的问题。
我接班这两年做了两件事情。第一，我在国内开了一家新公司，同时在韩国也开了一家子公司。我的想法是，不管是韩国子公司，还是国内这家新的产销分离的公司，目的都是做更多的产品。因为PCB线路板有很多产品可以做，我希望除了铜球以外，公司还可以卖更多东西，直到有一天量变产生质变，成为一个品牌。
第二，我开了一个环保公司，环保公司也是为了给线路板厂做一些环保处理。制作线路板的时候会产生很多废液，废液里面有铜，这个环保公司主攻方向就是把废液里面的铜提出来，再用铜球去置换这些提取出来的铜，形成一个闭循环。
接下来未来两年我希望在日本、泰国、新加坡都开公司。由于环保公司本身有很多化学制成的需要，比如线路板本身需要很多药水，我打算继续延伸做这些。我感觉自己是越做越多，越做越杂，似乎与“简就是美”相违背的。
同时，我在参观华讯方舟的时候还有一个疑虑，到底一家企业的董事长对技术的了解和参与的程度需要多高？企业的研发方向是怎么定的？怎么开展的？再延伸一下，企业的接班人是否也需要对技术有了解？研发的时间越长，深度越深，其实接班人越难接手。这也是我现在面临的问题之一。我现在布局的环保公司，也没有百分之百弄懂很多技术上的问题，我进入这个领域是觉得市场需要，正好我的企业也有这些优势，可以形成闭循环，而且承安铜业规模还是比较小，可以在这个方面赋能。我其实挺想知道其他的企业家接班人在做产业延伸的时候是不是也有我这些顾虑？是不是需要去赌？
人才为何而来？
制造业大市需要新形象
“佛山有企业家资源优势，有产业集群的优势，佛山人的商业意识自古就有。佛山要做的是找对自己的定位，不按深圳的发展模式去追赶深圳，而是利用自己的优势，为深圳、为珠江东岸做好配套。高科技最终还是要落地的，佛山对其落地有着不可比拟的优势。”
张伟明：经历了这么长时间以后终于有产品出来了，要开始推向市场。现阶段，我们又面临另一个问题。因为技术应用面相当广，高分子材料仅仅是国内市场就是几万亿级的，如何让技术有时效性呢？如何在尽量短的时间内，利用好各方资源，尽快地把它推广开来？我认为问题在于如何能把人才聚集起来，把人才统筹好，发挥出他们的能力。星联精密从1993年成立到现在20多年了，经过慢慢招人培养的漫长过程，如今在模具方面我们不缺人才，但是要一下子组织一个战斗力比较强的团队，确实很吃力，这一块我有很大的疑惑。
华讯方舟有一点让我很受启发，为什么深圳有这么多人才汇集？而在佛山要招比较高水平人却很难？可能是城市形象的问题，大家对佛山企业和深圳企业的认知有本质区别，人们普遍认为佛山可能很稳、很守旧，不那么愿意冒险。而深圳就是“冒险家的乐园”，很多机会，所以人都聚集在深圳。研发说到底靠人，深圳企业的人才，摆出来都是豪华团，前台都有可能是“985”毕业生。为什么佛山这么难招这类人，差异在哪里？佛山不能在这方面形成短板，这是企业发展的核心。
深圳还有一个特点，即城市化，生活配套非常好。在这方面，佛山也要对症下药，怎么去弥补这方面的短板？接下来佛山很多传统制造业企业、企业家，要思考怎么样可以有一个好的新形象。政府要思考如何吸引人才进来，在人才引进上要有举措，政府要帮助企业解决人才这个核心问题。吸引人才，第一有集群的效应，第二他们会考虑有无发展空间，以及城市的生活品质怎么样、医疗教育能否跟上等。
吴平平：深圳有其高大上的地方，更贴近世界的潮流，更有创新的大环境，聚集了大量的高科技人才，这都是深圳优于佛山的地方。而我们佛山有什么呢？佛山有企业家资源优势，有产业集群的优势，佛山人的商业意识自古就有。佛山要做的是找对自己的定位，不按深圳的发展模式去追赶深圳，而是利用自己的优势，为深圳、为珠江东岸做好配套。高科技最终还是要落地的，佛山对其落地有着不可比拟的优势。我们的企业也同样地定好位，我们在深圳企业面前就能挺起胸膛做好自己。我们不是落伍更不是落后，我们只是在不同的分工中各自发挥着。
■其仁夜话
佛山企业要敢于在边界上尝试新的东西
周其仁
敢于碰一个产业界以及大多数中国人都不敢碰的新东西，这是中国企业需要的精神，也是在中国一定要有人做的事。若是都不敢碰，产业发展与突围将没有出路，所有企业都只能在“红海”里面煎熬着。
这种精神，我在深圳企业华讯方舟身上看到了。华讯方舟涉足的产业领域是通讯行业（业务包括卫星、太赫兹等）。这个行业过去并没有开放，竞争很激烈，一定要找新的出口。华讯方舟敢于碰通讯领域，是恰好遇到了有想法的科学家，并且没有错过这些想法。这值得佛山企业学习。
马斯克是一个典型的“敢想”的企业家。
马斯克所发家的硅谷，其做派一直是尝试别人不敢想的事情。他本人更是如此。他一贯大胆，着手的所有题目都是开脑洞的；他开发的一些项目即使不一定成功，也给人类创立一种新的可能，比如瞄准移民火星的Space X。他的一些探索甚至超越了NASA（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引来NASA向他学习。
我访问过马斯克的几个项目。其中一个是在洛杉矶的一片沙漠中，由70多个人历经10年，以摩托车做试验，探索制造登陆火星的发动机。该项目资金来自风险投资，投资者的想法是，若项目一旦成功，前景利润将极为可观。因此愿意投资的大有人在。
企业家能百无禁忌地想、脚踏实地做，哪怕不一定成功，这也是给国家经济发展开路。佛山这么大的地区，聚集了这么优秀的制造业，总要有一支队伍干这件事情。
佛山企业要敢于在边界上尝试新的东西，能经受得起好听的话、难听的话、怀疑的话以及各种翻江倒海的挑战。如果企业家都爱惜羽毛，承受不住争议、怀疑，干每一件事情都一定要成功，就很难杀出一条路。
创新都需要决策。以华讯方舟为例，它涉足多个新的应用市场，包括检测、扫描、爆破分析等。这些市场看上去前景都不小，都具备可能性。但是逻辑上可能的事情，要最终在现实层面变为可能、切实开辟出一个产业，这中间还有很多难关。关于进入哪些市场，企业内部人员、科学家都有自己的观点道理，华讯方舟的老总怎么判断？他也不是无所不知的人。我认为，最可靠的还是回到自己的经验，从自己的决策模式当中去思考。
现在深圳有一批头部企业在怀疑的声音中一直生长、做着创新决策，这是健康的发展。佛山则比较缺少这样的企业，佛山的老总没有练习过这种“科目”，要多做相关锻炼。因为你在未来的发展中早晚有一天会碰到类似的难题。
◇往期报道请见：
【策划】胡智勇 何又华
【统筹】林焕辉 叶洁纯
【撰文】林东云 吴欣宁 叶洁纯
【摄影】李嘉欣
【来源】南方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