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西亚霹雳州首府怡保,祖籍南海的邹就安已在此住了40多年。推开门,平整的草坪与鱼池流水相接,客厅与走廊中,极具中华文化特色的木雕摆放得错落有致,这都是邹就安儿子邹杰文每次出差去中国购买回来的。
“这是我们的家,但我们还有一个大家庭,那就是霹雳南海会馆。”邹杰文说。在漂洋过海的南海人心中,一座座会馆就是一个个家,他们的足迹在哪里,会馆就在哪里。
马来半岛在历史上曾有“黄金半岛”之称,是大陆连接马来群岛的陆路走廊。从马来半岛最北端的槟城出发,走到最南端的新加坡,南方日报寻访全球南海会馆调研组开启了一场从北到南的特殊家访。从南海人的“小家”到“大家”,调研组遍访15个会馆,聆听一个华人社群诉说落地生根的家国故事。
从槟榔屿到马六甲:
世界之城的南北对话
从贸易繁忙的港口登陆,脚踏半岛土地,一切才刚刚开始。
马来半岛上,有一南一北两座世界之城。两座世界之城是亚洲传统海洋时代辉煌的标志,在近代世界文明交流史上占有突出的地位。
北边的槟城200多年前已开埠,在英国人、华人、印度人等与马来当地人共同开发下,成为远东最早的商业中心;而南边的马六甲是海上生命线,自古便作为中西贸易的中转地而繁荣,多重文化糅杂下这里有着东南亚独一无二的建筑和街景。
众多南海人被世界之城所吸引,脚踏半岛土地,来到了看世界的第一站。
现有资料记载,南海人最早从槟城港落地。跟随他们足迹而来,开创于1828年的槟榔屿南海会馆亦是现存海外最古老的南海会馆。
悠悠乡土情是会馆萌生的原动力。
19世纪,槟城港口的繁荣集聚了大量南海人的到来,在如今南海会馆后门的新街上,南海人开的金铺和熟食店一个接着一个。为了有个依靠,登陆的南海人筹建起会馆,复原对家乡的记忆,“会馆的门石、酸枝椅,都是当年从南海运过来的。”讲起这段历史,槟榔屿南海会馆前馆长李劲兴不无感慨。
正因此,矗立于牛干冬街上,单间三进高两层的槟榔屿会馆有着浓郁的岭南风格,气派的门面加上古鳌鱼宝珠光脊,成为槟城保存相当完好的广东乡会之一,也是世界文化遗产城市乔治市内的一级保护古迹建筑。
当槟城的南海人正为修建会馆而忙碌时,同样来自南海的陆秋杰正从马六甲的港口走下船,好奇地打量起这座城市。
相比起槟城的繁华,在这登陆的南海人并不算多。打金街内,一座由南海、顺德、番禺等五个乡会组成的五邑会馆承担了这个“家”的角色。会馆内,一张花旗椅、一张马来西亚独立后才有的方椅,见证了几代南海人的奋斗。
但如果沿着郑和下西洋的路径,从马六甲绕到另一个港口山打根,又能看到一个南海家族的落地,带给这座城市的痕迹。
位于马来半岛东边的山打根,在全盛时期是以输出木材产品而盛名远播的港口,被冠以“小香港”之称。清朝时期,第一个来到这里的南海人关雨亭看中了这里的繁华,带着儿子做起了木材和橡胶生意,创办了曾在东南亚叱咤风云的大公司——万和隆。“当时所有的管理人员都是关氏从香港带来的南海乡亲。”万和隆最后一任管理者梁彩云说起来很是骄傲。
不过,随着后来马来西亚政府对木材出口的管控,2010年,有128年历史的万和隆正式退出历史舞台。由关氏家族一手推动的南海会馆也由此沉寂了下来,唯有会馆中挂着的关雨亭父子画像,似乎还诉说着这个港口这座会馆往日的辉煌。
从港口到内陆:
霹雳州的生死传奇
漂洋过海的植物,只有扎进土壤里才能生根发芽。无论是从槟城南下,或是沿马六甲逆流而上,港口是中转,位于内陆的霹雳州才是马来半岛上南海人生根的土壤。
在这里,会馆作为海外乡井,成为南海人的凝聚中心。
19世纪末,霹雳州锡矿的发现,吸引了大量华人矿工集聚。锡矿的挖掘虽极其危险,却能在短时间内积聚大量财富。因锡矿而兴的霹雳,是当时整个马来半岛最具购买力的地方,仅是挂着南海会馆或南番顺公会牌匾的楼宇就有五家。
“那时的矿工吃住都在矿上,一个月仅有两天可以出来添置物品,有家的回家,没家的就到会馆。”根据霹雳南海会馆馆长刘伟珠的讲述,会馆为乡亲提供住宿,为其担保寻找工作,还常年设中西医师坐诊,“乡人若有病痛,少不得回会所休养,一旦故去找不到亲人,会馆便负责起殓葬供奉。”刘伟珠说。
建于1936年的霹雳南海会馆,位于怡保中心城区,一幢四层高楼目前只有二楼留作会馆活动之用,其余楼层均已出租,用以支付会馆平日开支。
四层楼的占地,足见当时南海人在霹雳的集聚。在锡矿受追捧的年代,矿家对于资源的争夺很是频繁,内陆地区资源的集中,使当地会馆形成抱团协作的传统。
在南海会馆大厅内,各式牌匾、老照片以及大红灯笼很是抢眼。“就在这里,南海、番禺、顺德会馆已经一起合办了不少活动开了不少大会。”霹雳南海会馆总务麦政中介绍。
每逢春节、十五开灯等节日,三间会馆轮流做东组织乡亲庆祝。就在去年,南海会馆和番禺、顺德联办的一次民俗活动“行通济”,更邀请了全怡保的社团领袖参加,成为当地华人界的大新闻。“三家会馆合力,就是希望能发出更响亮的声音,集中争取到更多的资源,来传承和延续中华传统文化。”年过八十,说起这些刘伟珠仍中气十足。
争取更多资源,不仅是对外发声,也是对内的一种帮扶。事实上,锡矿带来的繁荣只延续到上世纪80年代。“潮水”褪去之后,曾经兴旺的太平、安顺、端洛、金保等城市都变得安静下来,人员流失,会馆也逐渐失去活力和经济支柱,或是被挤到没有了门面,或是会馆已荒芜了许久。
“看到这些情况我们很心痛,实在不忍心看到会馆的消失。”麦政中说。为此,霹雳南番顺公会正计划与端洛南番顺公会在明年联办一场大团拜,所筹得款项将全部给端洛南番顺公会予以修缮。
从当初护佑乡人到现在的抱团协作,如果说港口是南海人落地的第一站,那么随着会馆的壮大,霹雳已成为南海人扎根的地方之一。已步入耄耋之年的邹就安就是代表,他的家族如今在这里已是四世同堂。
在霹雳安顺,有一个由南海人设计的标志性斜塔,经历河水冲击依然稳固大地之上,正如在霹雳州的南海人,开枝散叶,稳稳扎根。
从吉隆坡到新加坡:
大都市里的开放与新生
然而,随着锡矿的枯竭,时代的变迁,已经落地生根的南海人不得不寻求新的机会。继续南下,这一站,来到了吉隆坡和新加坡。
两个国际化大都市带来的繁荣和机遇,足以让一个人和一间会馆得到新的转变。在开放的姿态前,古老文化的先民正逐渐成为现代世界的参与者,门刚刚打开。
离双子塔不远,吉隆坡南海会馆对面,一幢马来西亚的未来新地标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建中。“一旦这个新地标建成,这一片都会繁荣起来。”吉隆坡南海会馆馆长刘传仲很是兴奋。
三层楼高的会馆因附近施工的原因略显冷清,一二楼已用于出租,三楼入门处,三圣公神像、先主牌位、倡建碑记都清晰可见。相比起槟城和霹雳的南海会馆,成立于1957年的南海会馆明显年轻。从资料来看,会馆成立时南海人已遍布各行各业,如影相、医药、公市熟食商、金银业、矿业、机器等,说明彼时的南海人正南下寻找新的机遇。
得益于大都市的开放,吉隆坡南海会馆经常成为整个马来半岛甚至全球游子寻找家乡记忆的第一站。就在吉隆坡南海会馆中,刘传仲接待过来自巴拿马的南海人前来寻根,也接待过因为不知道“南海”意味着什么而专门找上门的医生梁鸿安,后者如今已经成为南海会馆的署理会长,并通过会馆回到南海寻到自己的族谱。
未来,随着新地标的建成,这一传统的会馆即将迈入新的世界圈子里。看到这一点,吉隆坡南海会馆正在筹钱计划扩建。站在三楼的露天阳台,刘传仲指着后面一带空地描绘着会馆的新蓝图,“扩建成功,就有望吸引更多会员进来,为会馆的运作寻找新的机会。”
而在马来半岛最南端的新加坡,南海会馆已经被直接“搬进”摩天大楼。在当地地标鱼尾狮的附近,一幢新型写字楼内的广东商会驻地,也是新加坡南海留学生联盟的活动场所。
在这里,会馆突破了传统会馆以地缘为主的聚合模式,一些新会馆转而更多地以行业或学校同乡会的形式聚集成员。
从北到南,一个个足迹深深浅浅,一座座会馆热闹安静,记录着南海人从落地到生根到寻求新的发展。11月20日晚上八点,霹雳怡保大街已安静下来,南海会馆内依旧灯火通明,20多位来自霹雳南番顺三座会馆的理事们还围坐一起,为筹划明年的一场慈善活动热烈讨论着。
来自南海的乡音,从怡保到槟城,从港口到内陆,从二线城市到国际化大都市,回荡在马来半岛之上 。
■现场
海外最古老南海会馆的“大理想”
作为现存海外最古老南海会馆的馆长,白裕斌有一个“大理想”,“我们希望在建馆200周年时,推动槟榔屿南海会馆转型为海外的南海文化展示中心,开放给游客参观,让世界更多地了解南海文化。我们希望得到南海家乡的支持。”
喊出这一“大理想”,率先向世界敞开大门,创办于1828年的槟榔屿南海会馆有着足够的底气。马来西亚槟城州的首府乔治市,是世界文化遗产城市,槟榔屿南海会馆正位于这一城市中心的牛干冬街上。
每天上午9时许,牛干冬街已游人如织。白墙红石路的主干道上,挂满一排排红灯笼,正中一座是当地最古老的观音庙,往前走尽头是回教堂,往右拐就能看到“小印度”,一个小小的街区多元文化聚集。
走到这条街的尽头,一座具有岭南风格特色的宏伟建筑引人注目,这就是槟榔屿南海会馆,也是当地82间一级保护的古迹建筑之一。
身穿深蓝色会服的白裕斌和理事们已站在门口等候。
他们头顶苍劲有力的四个大字“南海会馆”,来自岭南书法家林齐汉的墨宝;门夹石上刻阳文“南溟得志鹏程远,海国同心燕会长”,其中嵌入的“南海”二字表明了他们的来处。
视线再往上,檐角是蓝与绿釉花卉勾头,滴水剪边,碌筒瓦面,博古鳌鱼宝珠脊……“这些门石材料包括馆内的陶器桌椅,都是当年从南海运来,根据资料记载推算,会馆的建成花了二三十年。”白裕斌介绍。
光看外表足以窥见这座最古老南海会馆的昔日辉煌,推门进入更别有洞天。单间三进高两层的南海会馆,前接牛干冬街,后通日本新街,占地足有420平方米。入门处左边墙壁上的百年神龛供奉着福德神,嵌入式的设计依旧保留着老南海的传统。
跟着白裕斌的指引走进大厅,题于光绪年会馆倡建时期的匾额“为安乐国”高悬于礼堂之上,分列两旁的古董桌椅价值连城。天井周围是民国初年的花窗设计,午后阳光穿透天井,洒在大厅高挂的早年南海弟子荣誉榜额上,一步一景。
穿过大厅,马上就会被一座罕见的两层高神龛吸引住,神龛前香火缭绕。“这是供奉先人之用,像这样的神龛,在二楼还有两座。”白裕斌说,整个会馆共供奉了上千位先人。低下头,细看神龛的祭祖神桌上,精美的人鱼花草图案及中国民间故事雕刻栩栩如生。再往前走,会馆后面入口旁边是槟城会馆内唯一供奉社稷之神的地方,每到惊蛰均会对民众开放。
一桌一椅,一花一草,走在会馆内仿若穿梭在旧时光中。“1828年,广东暨汀洲会馆购置第一公冢义山碑记上,刻有南海县题银五十七,是以当年为南海会馆开创年。”熟知会馆历史的前馆长李劲兴介绍道。
200多年前的槟城,已是商贸及航运中心,成为华人下南洋的重要一站。从家乡乘船而来的南海人,选择在彼时最繁荣的港口登岸,用自己的手艺开起金铺做起餐饮,相互扶持,先是组建起南邑公司,而后便筹建起会馆。
“会馆落成后,高峰时期会员人数多达两三千人,活动鼎盛,对乡人照顾更加周全。”李劲兴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无住供宿,辅助谋生,有病供休养,死后办殓葬,奉祀神主禄位,节日纪念,先人祭祀。”后来,会馆又设立互助部、奖学金、音乐组、妇女组、青年团等,惠益乡人之余也扩大了会馆在当地的影响力。
历史终已过去。如今,布满岁月痕迹的会馆已经几经翻修,挂在大厅两边的老照片记载着这个会馆的百年沉浮。当下南洋已成为历史,这一矗立在世界文化遗产内的南海会馆也在寻求一个新的使命。
向世界敞开大门,让全球了解南海,一个大理想的背后,最古老的会馆生机勃勃。
■手记
南海总坟:
北望故土的方向
离怡保机场不到3公里的华侨义冢山地,有一棵巨大的鸡蛋花树枝叶如盖,树木之下便是怡保广东南海总坟的所在地。
这座由霹雳南海会馆筹建的南海总坟,作为南海先贤埋葬之地,前后安葬有100多位南海先人。霹雳南海会馆总务麦政中每次来到这里都会给葬到这里的南海先人烧上几炷香。
下南洋的人们都想着衣锦还乡,但更多的人回不到故土。他们的尸骨只能埋葬在当地,今天在很多华人聚集的乡村和城市,都有很多百年历史的坟山,这是当地华人共同出资购买的土地,被称为义山。过去,也有一批南海先人因为各种原因,百年终老之后无法回到故乡。几乎所有的南海会馆都会购买义山作为南海总坟,将那里作为无法归国的南海人落叶归根之所。
所有哪怕微不足道的生命都应受到尊重,所有消失的都不应该消失,这就是华人血缘绵长的理想。在马六甲三宝山上,包括南海先人在内,四百年间已有12500多名华人葬在此地。从空中俯瞰,“Bukit China,三宝山”字样清晰可见,Bukit意为“山”,China是“中国”的意思。据当地人介绍,很多华人的墓碑都是朝着北方,中国的方向。
然而在城市化进程中,义山的面积都在萎缩,这或许是日益膨胀的现代体系之下,传统乡族生活命运的一个缩影。
三宝山是中国以外的最大华人坟山,170多年来曾先后多次遭受各有关当局征用的厄运,但每次都遭到华人社团的强烈反对,虽最终都化险为夷,但其面积都不可避免的缩小。
但总坟在更多华人的眼中仍是不可替代的。在总坟的墓碑之中,不少石碑上刻有“净女”字样。净女是自梳女去世后的称呼。20世纪30年代,珠江三角洲地区蚕丝业衰落,这一带的年轻女性听说到南洋打工收入丰厚,遂决定前往,成为侍女或佣人。许多女性没有谈婚论嫁,也就成为自梳女。她们将一生奉献给了家族,会馆就是她们的家。“埋葬在总坟,就视作是回到南海家乡了。”麦政中说。
不仅是自梳女,直到现在,还会有当地南海乡亲到南海总坟为去世的家人购买墓地,让他们回到南海“大家庭”中。每年清明节和中元节,南海会馆都会由会长带领所有的理事来总坟进行春秋二祭,祭拜先人。
无论是广东南海总坟还是三宝山,几乎在所有华人先辈的墓碑上,都可以看到他的身份信息,显示着他从中国的什么地方来到南洋。
无论你现在说着什么语言,受到怎样的文化洗礼,这些祖先的墓碑有一种牵引的力量,在提醒着每一个站在它面前的家族后人。
【撰文】蓝志凌 刘嘉麟 吴帆 李欣
【策划】何又华 林焕辉
【统筹】刘嘉麟 赵进
【来源】南方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