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7月1日零时起,珠江流域禁渔期正式结束。在过去的一周里,西江上再度响起阵阵“突突”的马达声,停了4个月的渔船再次驶入收获期,载着渔民去捕捞开渔后的第一道西江河鲜。
佛山市南海区九江镇沙口社区,至今已有60年以上的捕鱼历史。但经历多代的传承,渔民年龄普遍达到45岁以上。很多渔民迫于“手停口停”的经济压力,到了60多70岁都在从事捕鱼工作。而年轻一代,却很少再有人愿意学习并从事这份辛苦又低收入的工作,大部分宁可上岸打工。
鱼价低、渔民老、产业传统……种种因素的困扰下,这个传统的小渔村正渐渐“老去”。事实上,沙口社区所面临的发展困境,也是一众岭南水乡渔村的缩影。
开渔后一天入江9小时,手指因剥渔网变形
7月4日又是明媚的晴天,阳光透过云层,将西江水印成明暗两色。
上午8时许,南海九江西江段的江面上,渔民们经历4个月的禁渔期休整后再度出航,将几百米甚至过千米的渔网一撒而下。开渔之后,渔民早已按捺不住喜悦,江面恢复了昔日热闹的捕鱼场景,一时“多帆竞渡”,热闹非凡。
他们里面,很多人都放弃了晚上睡眠的时间,从凌晨三四点便守候在江中。那时水流稍放缓慢,可以更好地判断和追寻鱼群,另一方面则是可以在午饭前返航,将渔获及时送到鱼贩手中。
4日凌晨1时许,52岁的何叔跟妻子伴着月光,从沙口社区出发到江中等候鱼群,他们的目标是最为当时的黄鱼。
为了能在开渔之后捕捞更多的鱼鲜,经历了长达9个小时的定点、撒网、等候、收网,直到上午10时30分左右,何叔的渔船才慢慢靠回岸边。翻开船内鱼舱,部分黄鱼已经装到白色泡沫箱内,何叔略一清算,当天的渔获总共有近200斤的黄鱼,同时也掺杂着几条银鱼和河豚……
今年60多岁的林苏与妻子起身稍晚,4日早晨5时开始才驱船入江,撒开三张大网,收获近100斤应季的黄鱼。上午8时回岸边休整一段时间后,午饭后林苏两人又再次出航,这次一网再次收获近100斤黄鱼。
“这几天都挺好,鱼也挺肥的,你要不要带些回去试试。”下午2时许,满载黄鱼的小木船停靠在沙口岸边,林苏的妻子林婆婆坐在一米多宽渔船里,半个身子埋在满载黄鱼的白色纤维网里,双手仔细地将渔网上的黄鱼一条条剥下,再扔到旁边的小泡沫箱里。
虽然只是开渔第4天,但林婆婆双手便因剥渔网而布满一个个口子,被水泡得鲜红发胀,双手指甲更被磨得参差不齐。等到停下来后,双手被鱼刺划伤的口子便开始渗出鲜血。对于这些“痛楚”,林婆婆早已习惯,“没有啥好办法,回家涂点药油就行了。”
临西江而建的沙口社区,前身原是渔业社。当地村民从聚居开始便以渔业起家,至今已有60年以上的捕鱼历史。几经发展,沙口社区更形成了岭南水乡里一个别致的小渔村,渔民已经传至第三、四代。
在咸淡水交汇贯通下,西江“碰撞”出许多独特的美味。民谚有云“三月黄鱼四月虾,五月三黎焖苦瓜”。对于讲究的佛山人来说,肥硕味美的西江黄鱼与河虾,从来都不缺市场。禁渔期一过的那个周末,游客纷纷聚集到沙口社区里,等候在岸边食肆里,只为吃上一口刚刚上岸的河鲜。
下午2时许,渔船陆续靠岸,沙口社区的岸边已经聚集了数十艘渔船。渔民捕获的鱼虾大部分会交给专门收鱼的鱼贩,再送到市场、餐厅进行售卖,而一小部分则会直接卖给河边的市民。这些最后被呈现在餐桌上的美味,背后却是长达数小时的风吹日晒,以及常人难以理解的艰辛,很多渔民每天工作时间更长达9个小时以上。
满头白发的何笑欢与儿子搭档捕鱼,每天半夜11点多出发,中间只能在船上眯一会,要到第二天中午10时左右才返航,把抓到的黄鱼卖出去后,又要将纠缠在一起的渔网逐步解开晒干。等何笑欢把手头上所有活忙完,从渔船上下来,已经是下午5时左右,回家休整下吃个饭,晚上很快又要准备出发。
“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开了渔就不能停下来了,要把之前禁渔的量补上。” 4日下午,何笑欢的双手埋在白色的纤维网中,机械式地重复着渔网拆解工作。
禁渔延长后的喜与忧
停了四个月,九江镇一片的渔民都对7月的开渔充满了期待。
“整体感觉鱼量还是比较多了,虾的个头也大一点。”5日上午10时的,李卓校将前一日抛下的700多个虾笼一个个从水中拉起,再逐笼倒入船舱中,仅收齐一半多虾笼,就已收获7、8斤西江河虾。
开渔后大部分渔民都有不错的收获。在经历一周的捕捞后,渔民普遍感觉今年整体的渔获量与往年相比有所增加,个体上也有所变大,但具体还要看每次的运气,有时候渔民也会遇到一些比较瘦身的鱼,被戏称为“广西鱼”。
“因为我们旧时常说,鱼一路游到广西那边,会被累得又瘦又小,所以瘦鱼就说是‘广西鱼’。”在岸边的院子里,八十多岁罗阿婆坐在鱼堆前,通过挤压鱼腹判断是否藏有鱼卵,将黄鱼分捡给其他人取“春”。相比起价廉的黄鱼,这些价格翻上几十倍的“鱼春”更能体现禁渔的成果。
随着我国休渔范围不断扩大,从2011开始实行珠江流域禁渔制度。从去年开始,国家为了更好地保护水生生物正常繁殖和生长,保障渔业资源恢复,珠江水域的禁渔期从原来的两个月,增加到四个月。
“对于以前少见的种群,延长禁渔期,可以使其更好地生长、繁殖,以后必然会越来越常见。”近两年,李伟博士所在的珠江水产研究所受渔政邀请,对佛山南海区周边水系的渔业生物多样性等情况进行了评估,李伟发现随着禁渔期的执行,沙口渔民口中的钳鱼、凤尾鱼等,都开始变得常见。
据李伟判断,禁渔措施长期坚持下去,水域生态环境将进一步得到有效改善,届时这些生态关键种、土著种及濒危种会变得更常见。
对于国家禁渔的政策,很多渔民也表示可以理解。但是捕鱼作为一份手停口停的职业,对于长达四个月的停产,收入问题难免困扰着他们。“禁渔期做咩?唯有‘行街’咯,回家食‘谷种’咯。”何叔的一句笑言,透露出背后种种的无奈。
禁渔期间,沙口社区的渔民除了对渔具进行维护、参加渔政部门组织的培训外,更多的时候是赋闲在家。同样在渔家长大,沙口社区党总支部书记兼社区服务中心主任梁锡培也为渔民空窗期的收入担忧。
去年禁渔期延长之后,禁渔期渔民补贴也从一人每月550元,增加到900元,每人一年可以拿到3600元。今年的补贴,预计在近期将发放到沙口社区渔民手中。但是单靠这些补贴,对于一些完全依靠捕鱼为生的家庭来说,还是不太足够。
有的渔民尝试打短工,但并不顺利。南海区渔政大队曾尝试在禁渔期帮渔民找一些短工,以填补渔民工作的空窗期。但由于渔民普遍年纪较大、学历不高,掌握的技能又比较单一,一般只能从事一些简单的园林、帮厨工作,效果并不好。
“其实打工还没捕鱼辛苦,但是我们从小就在捕鱼,没有啥别的技能,想去打工也没人招。”除了捕鱼,何叔并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这里有一份逐渐“老去”的职业
走在沙口社区的村道上,几乎很难看到一个提着渔具的年轻人,却经常有满头白发的老渔民从记者身边走过。
78岁的财伯,从十多岁开始抓鱼,年轻时起早贪黑地出海,是公社里鱼队的领头人。直到30年前,财伯的妻子在一次事故中去世,财伯一个人没法单独出江捕鱼,才转为撑船到江上收鱼。
前几年,财伯又不小心跌伤了腰,每天只能弓着腰部缓慢行走。但即便这样,他依然没有选择上岸。每天早上四点多天未亮,财伯便开着自己的小渔船出江收鱼。“大半世都花在江上了,做什么都离不开一个‘鱼’字。”财伯说。
作为村里的老行尊,财伯在渔民里有一定的名气。每次出江,渔民只要捕捞到一些比较值钱的鱼种,比如鳊鱼、鲢鱼甚至钳鱼,怕混养在鱼舱里不好保存,都会远远地招呼他过去先收走。
“今年黄鱼比较多,大家都喜欢抓黄鱼,相比起来其他鱼就少了。”4日上午出去6个多小时,财伯收到了一条大头鱼、一条乌头,加上其他大概8斤左右鱼,还有七八斤的河虾,每斤大概只能赚2元转手费。
社区里跟财伯一样还在从事渔业的老人家,并不在少数。梁锡培告诉记者,目前社区内渔民普遍年龄都在45岁以上,有不少渔民到了退休年龄,还得依靠捕鱼为生,而身体较为一般或者有销售渠道的渔民,则转为在岸边收鱼。
由于大部分渔民都没有退休金,每月只有政府给予的一些补贴,迫于生活的压力,很多渔民到了六七十岁,依然无法“洗脚上岸”,要坚持捕鱼谋生。而即使是一些家里经济较好的家庭,老渔民们也不太愿意放下手脚,只要回到熟悉了几十年的西江上,凭着手艺就可以帮补家用。
但是在40岁以下,却很少有年轻人愿意再学习捕鱼技巧,更不要提从事相关行业。
河清渔民何细强跟很多渔民一样,练就了看水流风向的捕鱼技巧,并以此养活了一家人。“要学会看水流风向,2年以上才能算是入门,但是付出这么多最后依然是辛苦活,所以很多年轻人也不愿意去学。”何细强表示,面对日晒雨淋的艰辛,20-30岁的年轻人宁可到外面打工。
何叔家里有3个孩子,小时候两公婆忙于干活,经常把孩子带到船上一起帮忙。但等到孩子逐渐长大了,何叔反而不让他们上船。“整天捕鱼,会有什么出息呢?”
林苏的大儿子今年37岁阿标,在附近的公园里从事园林工作。由于工作不稳定,只要没事的时候,林苏才会让他也到船上帮忙收下鱼。对于子女的发展,在江上捕鱼几十年的老渔民们或多或少也掺杂着私心。
随着年纪的增大,很多老渔民其实身体早已吃不消。在数十年的捕鱼生涯中,风湿关节炎是沙口渔民非常常见的职业病。“所以是不是要刮风下雨,我们的关节比天气预报还要准。”林苏笑着说,捕鱼几十年,难免积累一身病痛。
渔业安全生产一直受各方重视,而伴随着沙口社区渔民的老龄化,相关问题显得更加复杂。南海区渔政大队今年刚给每艘渔船配备了AIS船载自动识别系统和新式救生衣,让过往的大船可以及时避让渔船,一旦有什么问题渔政人员也可以及时定位救援。
但沙口社区的渔民的“断代”现象依然难以解决。等到最后这批渔民真正退休上岸后,沙口社区这个小渔村未来又将何去何从?
鱼价不如菜价,小渔村如何转型
今年鱼价不算高,黄鱼尤为低廉。作为西江的特产,黄鱼由于捕获量非常大,每斤的收购价降到了1.8元,比市场上的青菜更加便宜,让很多渔民都非常心痛。
其他鱼种虽然比较赚钱,却没有黄鱼那么容易捕捞,有时候一天都抓不了多少斤。选择廉价量多的黄鱼,还是其他价高收获量不稳定的“贵鱼”,不同渔民都有自己的博弈。
4日下午4时许,泉叔用两个大网兜将船内的鲤鱼、鳊鱼捞出,隔着网在江水里泡一泡后,走过狭窄的铁架,拎到岸上来。“十几斤而已,什鱼价格比黄鱼好一些,但比较难抓,量也提不上来。”对于泉叔来说,每次出航能收获什么,多少要看点运气。
低廉的鱼价与收获的不定性交错,风吹日晒之下,很多沙口社区渔民一天收入也就100-200元。到了冬季渔获减少,这个收入还会有所降低。
而这些新鲜的鱼虾通过冰鲜、运输,到了城区市场里往往已经失去了最初的纤维,但各种成本的叠加后,连黄鱼都要卖到每斤8元以上。在这过程中,利润被中间环节所消耗,无论鱼贩还是渔民收获都不多。
“如果你们能够把游客拉过来度假,把这第一口最新鲜的黄鱼送到人家嘴边,就不用担心鱼价提不高了。”从广州专门开车过来尝鲜的郑叔,第一口就被黄鱼的鲜甜所震撼,直呼在广东生活几十年没尝过这么好吃的鱼鲜。
虽然开渔之后,陆续有人开车到沙口社区品尝西江鱼鲜,但也只局限在周边地区的居民,沙口社区距离真正的旅游开发还很远。但有专家认为,沙口社区临近西江,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和物产,其实完全可以考虑往旅游业方面转型,带动传统渔业发展,以及社区居民的就业。
如浙江省的南头村,就是一个紧邻宁波象山港的小渔村。昔日渔民也是依靠捕鱼为生,同时也有晒盐、种棉花的工作,而如今开始经商、养虾、做旅游。村里建起了民宿农家乐、滩涂游乐场吸引着大量游客,其开发也间接带动了附近农家旅馆、渔家饭店以及小海鲜等项目。
有人指出,同样以渔业为主的沙口社区,虽然只是临近西江而非大海,但南头村的一些发展模式其实可以借鉴参考,而最重要的是要突出渔家文化。
今年4月,沙口社区启动“追寻水上人家”沙口社区疍家文化保育项目。此项目主要是以沙口社区居民(包括疍家人)为服务对象,通过挖掘、传承和发展疍家文化,对疍家文化进行传承保育。
“我们目前准备在社区内建立疍家文化的博物馆,对这些历史上的渔家文化进行保护和传承。”梁锡培也表示,开发特色渔村旅游是个不错的想法,但是沙口社区内空间还比较有限,如果可以跟镇内海寿岛、河清等其他渔村协同开发,能为整体的发展转型提供更多的资源。
【策划】谢苗枫
【记者】陈彧
【实习生】何雪雯
【摄像/摄影】肖雄
【视频制作】张冠军
【校对】曹柏英